眼瞅着打小把他背大的老叔死于非命,情同手足的白龙成了一堆白骨,血蘑菇怒火中烧,胸膛几乎炸裂开来。他刨坑埋了二人,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,抹去脸上泪水,咬着牙爬出金眼子,一脚踹开庙门冲进去,抽出黑蟒鞭,点指金灯老母的塑像,破口大骂,越骂越生气,一不做二不休,抡起黑蟒鞭,一鞭子下去,塑像摇了三摇,晃了三晃,破庙墙下、塑像底下、供桌下面钻出了不计其数的金耗子,眼珠子金中泛红,耳尖尾短,一身细绒毛,背上长了一条金线。这些金耗子密密麻麻堆成了山头,“吱吱”乱叫着拥了上去,有的用爪子刨,有的用身子撞,有的用脑袋顶,顷刻拱倒了金灯老母的塑像。眼看金灯老母泥像上的颜色没了,“轰隆”一声摔得粉碎。血蘑菇不解恨,在庙中挥鞭乱打,使尽了浑身气力,直到抽断了黑蟒鞭。此时一团阴火从天而降,落在破庙屋顶,破庙顿时起火,大小耗子烧死无数。血蘑菇心里头凄凄惶惶,踉踉跄跄往山上走,但觉身后冷飕飕的,似乎跟着什么东西,转头看了多时,又什么都没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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血蘑菇接连遭受重创,如同霜打的茄子、拉秧的黄瓜。迟黑子见他整天垂头丧气,就劝他说:“你老叔虽不是四梁八柱,却与我交情最厚,他撒手闭眼这么一走,我和你一样难受,瞅见你这样我更不放心,以后有啥事尽管跟我说,自有干爹给你做主,别自己闷在心里憋着。”血蘑菇感激涕零,觉得世上还有人惦着自己,冲这个也得打起精神,别让干爹再为自己操心了。
再说迟黑子占山为王落草为寇,总要补充枪马钱粮。这一年山上钱粮吃紧,眼瞅着天越来越冷,迟黑子和手下的“狠心梁”马殿臣商议,决定联络另外两个绺子的土匪,下山去姜家屯砸窑,干完这一票就去猫冬。胡子不做糊涂买卖,迟黑子早派插千的探子摸清了底细。姜家屯以前叫大营子堡,当年曾有八旗军驻防,后来闯关东的人多了,在周围开荒耕种,渐渐聚集了几百户人家。屯子里最大的大户,外号“姜老抠”,长得又矮又胖,冬瓜脑袋,倭瓜肚子,丝瓜胳膊,黄瓜腿儿,走起路来跟个屎壳郎相仿。他五十来岁的年纪,对长工佃户心黑手辣,为非作歹几十年,小斗放贷,大斗收租,私设地牢,欺男霸女,当地老百姓没有不恨他的。姜老抠这个名号真不是白给的,不仅对佃户抠,对自己更抠,舍不得吃舍不得喝,有了钱全攒着。姜家有个管家叫姜福,以前也是二流子,只因长了一张巧嘴,擅长溜须拍马,说话一套一套的,深得姜老抠欢心,不仅提拔他做了管家,还给他改了姓,成了老姜家的人。他撺掇姜老抠聚拢来一群大烟鬼、二流子,成立了一支保险队,勾结驻防县城的骑兵旅长官,有外省逃荒到此的,往往被其所害,割下人头冒充土匪,胡乱按上个匪号,拎到县城领赏。这个买卖只挣不赔,周周围围的屯子也得给他们出钱出粮,还可以给自己看家护院。保险队虽是乌合之众,但姜家屯四周环水,地势险要,姜家大院明有碉楼,暗有地排,而且离县城太近,一旦打起来,枪声必定会惊动驻扎在县城的骑兵旅,所以一般的绺子还真砸不动。
姜老抠在地方上有了势力,专横跋扈惯了,自以为上打下不费蜡,没有绺子敢来砸他的姜家窑,胆儿是越来越肥。他可不知道,胡子砸窑也讲究养肥了,因为遭受土匪劫掠一次,没个十年八年缓不过来。迟黑子觉得如今姜家窑的油水不小了,姜老抠的缺德事也没少干,该上姜家屯借粮了。为保速战速决万无一失,迟黑子给另外两个山头的土匪下了帖子,要合兵攻打姜家窑。那两个绺子也是赫赫有名,一个占据碾子窝,匪首是镖师出身,挑号“一杆枪段达”,脸红心热好面子,手底下一百多个崽子,八九十杆长枪炮筒;另一个出没于砂锅岭,大当家的常骑一匹快马,人称“快马门三”,手下也有百八十号悍匪,大多是盗马贼出身,马上来马上去,神出鬼没、快如疾风。
这一天“快马门三”与“一杆枪段达”两个匪首,各带十名崽子来到孤山岭碰码对盘子。迟黑子下山相迎,彼此互行匪礼,两手抱拳停在胸前,用力往右边一甩,寒暄几句,接入分赃聚义厅。三个大当家的坐定,有崽子倒上酒来,迟黑子先干为敬,哈哈一笑说道:“两位挨肩儿,近来生意兴隆啊?兰头海不海?买卖顺不顺?”一杆枪是个粗人,说话直来直去:“不怕兄长笑话,咱这关东山,从来是地广人稀,又赶上天下大乱,胡子比老百姓还多,狼多肉少啊,净喝西北风了!”快马门三也对迟黑子说:“咱哥儿俩的绺子,比不得孤山岭兵强马壮,大的啃不动、小的吃不饱啊!”迟黑子说:“姜家屯的姜老抠积下许多不义之财,囤了不少粮食,打下姜家窑,何愁日子难过?”快马门三沉吟道:“姜老抠杀戮逃难灾民,诬为贼匪领赏,可以说良心丧尽、死有余辜。怎奈姜家窑距离县城太近,有县城驻军掣肘,这个响窑实在不好砸……”迟黑子等的就是这句话:“咱这三个绺子,拎出哪一支,都砸不动姜家窑,弄不好扎了手,反让同道耻笑,除非三股绳子拧成一股,拉个对马,勾道关子,不信吃不下!”那二位美得好悬没从椅子上蹦起来,三个绺子凑在一处,至少五六百条枪,什么窑砸不开?正所谓“西北连天扯大旗,英雄好汉归绿林,你发财来我沾光,天下胡子一家人”!三个大当家的一拍即合,斩鸡头喝血酒,约定了攻打姜家窑的时日,以及各出多少枪马、如何分局等。土匪合绺子砸窑,得提前说明白怎么分赃,说黑话叫分局,又分“大局”和“小局”。大局指钱财、粮食、牲口、枪支,三一三十一,一个山头占一份。小局指皮袄皮裤、首饰细软之类的零碎财物,这得留给崽子们,谁抢来归谁。
到了砸窑那一天,三个绺子兵合一处将打一家,聚集了几百号土匪,黑压压一大片下了山。迟黑子有个顾虑,姜老抠作恶多端,千刀万剐也不为过,但是屯子里还有不少老百姓,他怕另外两个绺子乱来,反倒坏了自己的名声。因此在杀进姜家窑之前,迟黑子又交代了一句,叮嘱另外两个匪首和四梁八柱:“把手底下的崽子们看住了,谁胆敢横推立压,当心吃瓤子!”土匪黑话中的“瓤子”,说白了就是枪子儿;“横推立压”指杀降和糟蹋女眷之类的恶行。那两个匪首齐声称是,分头告诉手下崽子:“都给我听好了,谁也不许去姜家窑认老丈人!”
几百号土匪齐声吆喝,打马冲向姜家大院。大院里的保险队见道上烟尘四起,大股土匪前来砸窑,压山探海地一大片,实不知来了多少胡子,赶忙关紧了大门,拉起吊桥,爬到碉楼之上。土匪转瞬即到,却听一个大嗓门儿的糙汉喊道:“里面的人听好了,今天我们迟黑子、快马门三、一杆枪段达三个绺子兵合一处,不为别的,就想找姜老抠借点儿粮食,帮个忙,把大门打开吧!”碉楼上的管家姜福尖着嗓子冲外高喊:“不行啊!地方小容不下这么多人!你们还是赶紧走吧!”底下的土匪又喊话说:“都是明事理的人,要多少开门钱,你开个数,咱们照数给,都为了混口饭吃,不难为你们看家护院的!”姜福的心眼儿也不少,怎肯轻信这等鬼话:“当面银子对面钱,谁欠的账找谁还!老姜家又没得罪迟黑子,咱们远日无怨,近日无仇,若真是缺钱短粮,改日尽管让人来取,多个朋友多条道,多个冤家多堵墙,这都好商量!今天这阵势,我们是万万不敢开门啊!别最后闹得两败俱伤,有啥意思?”双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,过了好一阵子,渐渐变得粗野起来,开始对骂。姜家大院的保险队本就是一群二流子大烟鬼,骂起人来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;那边的几百号土匪,也没一个嘴干净的,骂到热闹之处,匪群中还不时发出阵阵哄笑。
僵持了老半天,底下的土匪急了:“别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,现在开门,饶你们不死,砸开姜家窑,可别怪老子不客气!”姜福不肯服软:“咱们姜家屯吃葱吃蒜,就是不吃王八姜!有本事你打上来,鹿死谁手,可还不一定呢!”突然一声枪响,保险队不知谁先开了枪,众土匪岂肯示弱,立即开枪还击。保险队仗着地势负隅顽抗,一通乱打,双方就交上火了。土匪的家伙五花八门,像什么老套筒子、盖子枪、连珠枪、单出子儿、东洋炮、自来得、老双响、鸡蹄子,有什么是什么。别看枪不咋的,但个儿顶个儿是亡命之徒,四梁八柱的枪杆子又直溜,打出去的枪子儿如同长了眼,保险队死了十来个,其余的躲进碉楼再也不敢露头。马殿臣是出了名的炮头,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,打断了吊桥的绳索,吊桥“哐当”一声砸落下来。崽子们抬着云梯冲过吊桥,后头跟着几十名敢死队,个个手持盒子炮,背插大刀,借着云梯往墙上爬。正当此时,姜家大院里边火光冲天,传来一片嘈杂之声,原来有事先潜入姜家窑的土匪放火策应,打开了大门。保险队全是些二流子大烟鬼,以往仗着姜老抠的势力为非作歹还行,此时大多吓破了胆,扔下枪四散逃窜。
当地县城不仅有保安队,更有骑兵旅驻防,不过当官的吃空饷,实际上没那么多兵。旅长听见姜家大院方向枪声密集,也自心惊肉跳,平时吃着姜老抠,喝着姜老抠,关键时刻不能不出动,只得命一个连出城剿匪。连长接到命令一肚子不情愿:你们都不去,凭啥让我去?这不等于送死吗?无奈军令难违,只好召集部下,先在驻地兵营列队报数,报一遍人数不对,再报还不对,报了五六遍,越报人越少。连长说:“就这么着了,今个儿谁没来,扣谁一个月的军饷。”接下来带领人马开出县城,奔姜家屯方向磨磨蹭蹭走出二里地。这个报告连长忘带枪了,那个报告连长忘带子弹了。连长叫住众人接着训话,爹娘老子连骂带卷,训够了一声令下掉头往回返。都准备妥当再出来,又忘了带旗号,等把枪马旗号全找齐了,也到吃饭的时候了,兄弟们吃军粮拿军饷,保境安民有责,可是不填饱了肚子,如何跟土匪干仗?连长一声令下,就地埋锅造饭。反正不等土匪走光了,说什么也赶不到姜家屯。
迟黑子率众打破姜家窑,活捉了姜老抠、管家姜福,连同姜老抠的五六个小老婆,以及十来个保险队的二流子,全被五花大绑带到场院之上,交由孤山岭上的狠心粱马殿臣发落。狠心粱乃迟黑子麾下的四梁八柱之一,专管拷问秧子。马殿臣也非常人,匪号“打得好”,骁勇善战,胆硬手狠。他把姜老抠从头到脚扒个精光,捆在大树上,拿凉水往身上浇。关外天冷得早,说话这时候都得穿棉袄了,几桶凉水泼下去,冻得姜老抠嘴唇都紫了。马殿臣一边泼凉水,一边逼问姜老抠,把值钱的金银藏哪儿了?姜老抠这辈子竟琢磨别人了,哪遭过这个罪?不住口地求告:“好汉饶命,好汉饶命,我家没钱哪,种地的庄稼人在土里刨食儿,省吃俭用攒那俩钱儿,全置办田产盖了房舍,佃户交的租子也是粮食,那不都搁粮仓里堆着吗,哪儿来的金银细软啊?”
狠心粱马殿臣可不信姜老抠的鬼话,吩咐崽子烧壶开水,再找俩洗脚盆,其中一个装上半盆粗盐,先把姜老抠的脚摁在空盆里,往他脚上浇开水,烫出一脚燎泡,再往上搓大盐粒子。姜老抠惨叫哀号,真可以说钻心地疼,不单是脚疼,还心疼这么多盐。马殿臣只问姜老抠说是不说,姜老抠脑子都木了,可就一句话:“真没有钱!”土匪有的是祸害人的损招,不怕姜老抠不招。马殿臣又让手下人找来一瓶子香油。那个年头乡下人家吃咸菜,也要放两三滴香油,姜老抠可不舍得,咸菜端上桌来,顶多拔下香油瓶上的塞子,他自己闻两下,再转着圈让姨太太们一人闻一下,多一下都不行,此事远近皆知。马殿臣就把姜老抠大头朝下吊在树上,拿香油往他鼻子眼儿里倒。姜老抠让香油呛了个半死,又见香油流了一地,不免心如刀绞、肝肠寸断,连哭带号地叫嚷:“你们整死我得了,我不活了!”
这时有崽子来报,说在姜老抠住处的炕洞子底下找到一个地窨子,里边有两个柜子,装满了夹金怀表、白貂帽子、獭皮大衣、驼绒袍子、俄国毯子,还有几个箱子死沉死沉的,砸开一看全是银圆和金货。马殿臣命他们抬出来摆在场院当中,给三位大当家的过目。姜老抠见自己的家底儿全让土匪搜了出来,心里头彻底凉了。每天晚上临睡觉前,他都得把箱子打开,仔仔细细过一遍数,里面有多少块银圆、多少根金条,数都对上了才行,否则睡不踏实。他这辈子财迷转向,存了这么多年,一夜之间都归了土匪,这还怎么活?哭天抢地求老姜家祖宗显灵,收拾了这伙土匪。
马殿臣哈哈大笑:“姜老抠啊姜老抠,方才交出财货还可以饶你一条狗命,而今你是甭想活了,今天爷爷让你死个阔的!”说完从箱子里捡出几个“韭菜叶”,这是土匪的黑话,其实就是大金镏子,走到姜老抠近前,一手掐住他腮帮子,另一只手挨个儿把金镏子塞进他嘴里,又将剩下的半瓶子香油给姜老抠灌了下去。姜老抠让金镏子坠破了肚肠,疼得昏死过去。两个崽子拔刀上前,给姜老抠来了个开膛破肚,把肠子中的金镏子挨个儿找出来。
管家姜福连同保险队的一众二流子,个个死有余辜,全被砍了脑袋,院子里血流成河。马殿臣又问迟黑子:“姜老抠的几个小老婆如何处置?”迟黑子一摆手:“让她们滚蛋。”马殿臣过去撵了半天,却没一个走的。再一问怎么不走呢?原来全是家里穷得吃不上饭,不得已卖给姜老抠当了小老婆,在老姜家待这几年,过的日子跟使唤丫头差不多,吃不好穿不好,还得给姜老抠暖被窝,半点儿积蓄没存下,走了就得饿死。迟黑子也没辙,只得把搜出来的钱财给她们分了一点儿,这才打发走。
有哭的就有乐的,一众土匪把姜老抠家中里外搜了个遍,砸开粮仓和堆房,能带走的满满当当装了三十几辆大车。后院牲口棚的牲口也牵出来,三个绺子三一三十一,哪家也没吃亏。带不走的全给老百姓分了,宣称替天行道,其实也是拉拢人心,替绺子扬名。老百姓见姜老抠和保险队的二流子差不多死光了,也没什么好怕的,家家户户拿着面口袋,排着队分粮食。迟黑子又命人在场院上摆好桌椅板凳,让屯子里的人做饭,包子、饺子、面条子,大锅猪肉炖粉条子。
大伙儿正吃得兴起,突然跑来一个老头儿,怒气冲冲指着迟黑子破口大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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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老头儿腰弯背驼、步态蹒跚,脾气却不小,吹胡子瞪眼,说:“你迟黑子不是有名的清绺子吗?俺们老百姓都敬重你是条好汉,向来劫富济贫,为什么单单祸害我们姜家屯?抢也抢了,吃也吃了,还要糟蹋我家姑娘,逼奸不从就杀人灭口啊!有你们这样替天行道的吗?”迟黑子当时就急了,耍清钱的绺子最忌讳“压裂子”,也就是奸淫民女,这是哪个崽子活腻了?他阴沉着脸,瞅了瞅身边的快马门三和一杆枪,心说:准是你们两个当家的,约束不住手下崽子,干出祸害百姓的勾当!
一杆枪是练武之人,最好面子,也觉得脸上挂不住,当场拔出枪来,冲天打了一枪,厉声喝问手下:“老爷们儿敢作敢当,哪个干了伤天害理的勾当,赶快给老子站出来!”快马门三同样脸色铁青,往前走了两步,环顾手下一众崽子。此人一贯阴郁寡言,但是目光如电,一张刀疤脸让人毛骨悚然。场院上一时间鸦雀无声,几百个土匪面面相觑,半天也没一个吭气。饭是甭吃了,迟黑子立即把三股绺子的兄弟召集到一处,让老头儿挨个儿辨认。老头儿看看这个,瞅瞅那个,围着众人走了两圈,猛然分开人群,一伸手,从中揪出一个崽子,浓眉细目、白净脸膛。迟黑子一看不是旁人,竟是他的义子血蘑菇!
原来土匪打进姜家窑之时,保险队这群大烟鬼作鸟兽散。为了防备漏网之鱼躲在暗处打黑枪,迟黑子下令把逃散的保险队以及姜老抠的家眷全抓来。血蘑菇跟着一队土匪沿着小路,逐门逐户搜寻可疑之人。姜家屯当中是姜家大院,外围的庄户人家也不少,大多是干打垒的土坯房,又低又矮,盖得七扭八歪,道路更是纵横交错、坑洼不平。血蘑菇自从老鞑子和白龙死后,心里就憋着股邪火,撒狠一般追逐保险队的人,经过一个小院,猛然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噼里扑噜的怪响。血蘑菇越墙而入,听响动在西屋,趴在虚掩的门缝之间往里头看,不看则可,一看之下倒吸一口冷气!
西屋这个土坯房也就一人多高,从门口进去都得猫腰缩脖子。墙皮上枯草外露,屋里一盘土炕,六尺来宽,一丈多长,占了多半间屋子。炕桌上油灯昏暗,一个老太太盘腿坐在炕头,头上包着玄色绢帕,一身锈金边儿的灰袄灰裤,分明是庙中的金灯老母,正不紧不慢把一片人皮往脸上粘,又拿起胭脂脂粉一通描眉打脸,变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,面带潮红,梨花浅笑,伸出纤纤玉手轻抚发髻。
血蘑菇见了金灯老母,不由得搓碎口中钢牙,当即破门而入,抬手一枪,正中“金灯老母”的面门。“金灯老母”中枪毙命,死尸倒在炕上。血蘑菇扑将上去,眼前这张脸虽已被打烂,却仍可看出皮肤光洁,岂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?血蘑菇冷笑一声,心里骂道:天杀的老耗子,死了还跟我装?老爷非让你现了原形不可!三下两下撕扯开那女子的衣服,却怎么也剥不下那身画皮。血蘑菇忽然觉察到不对,不由得愣在当场,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心说:糟糕,贼咬一口,入骨三分,这一下怕是跳进松花江也洗不清了!就在此时,一个驼背老头儿冲进屋来,一把抓住血蘑菇的胳膊,再看那个女子,赤身露体死在了炕上,鲜血染红了半边土炕。血蘑菇心慌意乱,一时没了主意,推开老头儿夺路而逃。一众土匪在姜家屯中来往穿梭,谁也没在意他,迷迷瞪瞪来到场院之内,还没想明白刚才撞了什么邪,那个老头儿就跑来找迟黑子讨公道了。紧接着又冲过来,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,拽到迟黑子面前,哆哆嗦嗦指着血蘑菇的鼻子说:“我闺女就是这个瘪犊子开枪打死的,土炕都让血染透了!”
迟黑子怒不可遏,抬脚踢了血蘑菇一个跟头。血蘑菇百口莫辩,他手背上甚至还有那个驼背老头儿挠出的血道子。此时此刻,血蘑菇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,心想:这么死也太冤了,好歹我得留住这条命!忙往迟黑子面前一跪,磕头如同捣蒜,求大当家的饶命。可是这个头一磕下去,就等于当着众人的面,承认自己干了横推立压的恶事!血蘑菇磕破了脑袋,却见迟黑子不为所动,心知不给个交代,无论如何过不去这一关。咬牙抠下自己右边的眼珠子,连血带筋托在手上。迟黑子也舍不得打死血蘑菇,这孩子三岁上山,由他收为义子,交给老鞑子装在一个大皮口袋中,走到哪儿背到哪儿,好不容易拉扯大了,在山上当胡子打家劫舍,说不上行得正坐得端,至少没干过横推立压丧良心的恶事,之前还给绺子挖了那么多金子,不说有多大功劳,那也够得上功过相抵了。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,破了规矩如何服众?更何况另外两股绺子也在那盯着呢,这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?关外的土匪讲究五清六律,“五清”指要得清、打得清、传令清、缉查清、带路清。无论是开差砸窑,还是别梁子,不许强抢豪夺胡打乱砸,更不许伤及无辜,分赃时各拿应得之数,不能多吃多占,也不会亏了谁。“六律”是绺子的六道底线,分别是贪吞大饷、奸淫妇女、携枪逃跑、挑拨离间、抢饷劫柜、私放秧子。纵然是四梁八柱,坏了六律中的任何一条,那就得透马眼、活脱衣、上笼,也就是剜眼、扒皮、蒸熟了。如果说血蘑菇只是奸淫妇女,没整出人命,给够了人家赔偿,或者说当众剜下一个眼珠子,尽可以交代过去,却不该杀人灭口。事已至此,再说什么也没用了。迟黑子气得全身发抖,扭头冲马殿臣使了个眼色。马殿臣明白迟黑子的心意,当即叫两个崽子上前,下了血蘑菇的家伙,又吩咐道:“拖去外边凿了,别让这个败类死在大当家的眼前!”
两个崽子得令,一前一后将血蘑菇带到大院门口,举枪说道:“对不住了兄弟,你一人做事一人当,要怪别怪大当家的,也别怪我们哥儿俩,只怪你自己压裂子坏了山规。你可记下,来年的今天,正是你的周年祭日!”血蘑菇不甘束手待毙,从怀里掏出两个金粒子,求告那两个崽子,念在同是一个山头插香的兄弟,放他一条活路。两个土匪一对眼神,伸手接过金粒子,做了个顺水人情,一人冲天开了一枪,放走了血蘑菇。本想谎称已将死尸踹入了河沟子,哪承想马殿臣远远听出枪声不对,追出来一枪一个打死两个崽子,再找血蘑菇,却已逃得不知去向。